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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一直是個很吞忍的人。
即時身體不舒服,也都能說服自己用「天然療法」痊癒。有一次,她痛到無法行走需要人攙扶了,還能使出力,把自己架在車子和我們之間,怎麼也不願意去醫院看病。
所以,這次她突如其來的急診住院,真的是嚇壞我了。
上週一早上接到媽的電話,告訴我她現在人在醫院,我還以為不消一會兒就會出院了。
我用氣急敗壞的口吻,又兇又不耐煩的問她到底怎麼回事?掛了電話後,心不在焉的工作、心不在焉的開會。
沒事的、沒事的,我這樣告訴我自己,要不我這週末抽個空回家一趟好了。

然後,晚上爸來了一通電話,他用一副雲淡風輕口吻問我通知妹了沒?再雲淡風輕地問我會不會回來?
我太清楚這輕描淡寫的口吻,在我們家越是嚴重的事,越會輕輕一筆帶過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,告訴爸我處理好手邊的事情,晚上就會坐夜車回去。
他不知道掛完電話的我,手止不住地顫抖;所有亟欲交接的事項,都寫得倉皇混亂。
(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,媽右手輸著血、左手打著點滴,正反覆的發燒、退燒…)

當晚,我搭上末班往高雄的客運,在高雄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咖啡廳,待了三個小時,才坐上最早一班往台東的火車。
徹夜未眠的我,一路回想老媽這些年來受的委屈和悲苦。
她說看著我和老妹逐漸成長,心裡既失落又感嘆;我告訴她這是必然的事,要她努力學習新的事物,免得會和我們產生隔閡。
她說她捨不得看我們離開;我回她:難不成要一輩子待在她身邊嗎?
她說有時老爸的倔強讓她受盡委屈;我說:以後老了就剩你們兩個人相互照顧,再吵下去我就要幫你安排養老院了!

我回應的每一句話,都帶著淡漠和疏離,彷彿她的不捨和寂寞都與我無關。

「我慢慢地、慢慢地瞭解到,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著,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,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:不必追。」~龍應台 《目送》


就像某次,我坐上火車,不經意回頭望向月台時,才發現老爸老媽仍在剪票口旁,不放棄地在人群中找尋我的影子。他們等待了許久,終於和我視線相交,興奮的像個孩子,朝我用力揮揮手。
我勉強揮手,心裡又嫌惡又難過,只不過是回學校上課,幹嘛搞得像十八相送,跟個孩子一樣。
我的每一個舉動,都企圖強調他們的孱弱與無知、強調著我已長大成人。
我在向他們證明,當年會哭喊要他們回頭的小女孩已不存在了……我夠堅強、夠強壯,足以負擔起他們的一切。

許久後,我才明白,在他們那個孩子般純淨的笑容底下,藏了多少失落和不捨,他們心裡仍是希望我是那個三不五時惹禍的小女孩。
所以,當我趕到醫院看老媽時,她張開雙臂,用像母雞張開羽翼般的姿態,迎接我這隻歸途的小雞:「我的女兒回來囉……」
老媽開心的笑臉因為打抗生素而浮腫,眼睛被擠成一條小小的縫線。我拍拍她的背,實在不忍心看她手臂上輸血的管子。

我梳著老媽蓬鬆凌亂的頭髮,邊跟老媽開著玩笑:「媽都沒有洗頭喔!頭很臭喔!」
「怎麼洗頭!打針的地方都不能碰水啊!」她抱怨著。
「我猜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頭!」
「還有洗澡,在這裡我都不能好好洗個澡……」她繼續喋喋不休地抱怨著,乍聽之下,有點像是撒嬌,就像小時候我跟老媽抱怨藥很苦,得配糖吃才吞得下的口吻。
看著她黝黑浮腫的臉,突然有種盯著剛滿月小baby的錯覺,一下子有點恍神……
不是要我做他們心目中永遠的小女孩,怎麼在跟醫生討價還價要出院時的臉,這麼像吵著要糖吃的小孩?
怎麼在牽老爸的手過馬路時,這麼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?
一會兒又想:
怎麼老了呢?怎麼一不小心成了小朋友口中的阿公阿媽?怎麼不像從前一樣能隨意地抄起竹藤 ,追著我跑過幾條街
又老又小的,真是讓我有點錯亂啊!


好不容易,媽的狀況終於穩定了,隔幾天也可以出院了。
我坐在病床邊,踢著腳,用一種「問候你吃飽沒」的隨意口吻,對媽說:「你情況比較穩定了,那我明天就要走囉!」
她比我想的還爽快:「好啊!我沒事了,你趕快回去工作吧!」
分離早就成了固定上演的戲碼,我以為彼此早就習慣了。

沒想到,等到我收拾好行李去醫院要跟她告別時,她竟抱著我,一遍一遍喃喃的說:「我的女兒要走囉!」一點也不費心掩飾她心裡的難受。
「對啊!我要趕快回去工作,賺你的醫藥費啊!」我盡量保持語氣的愉悅。
她坐在病床上,好像我一離開就會瞬間枯萎。
我拿起行李,硬擠出瀟灑的笑容,跟她說了聲拜拜就離開病房。

當我坐在回新竹的火車上,遙遙望著剪票口,老爸已經趕回醫院,不再像之前朝我投注眷戀不捨的目光。
只剩下我一個人,默默地對著窗戶掉眼淚。

我怎麼捨得,對他們說:「不必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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