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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片取自網路）

席慕蓉〈旁聽生 〉

您是怎麼說得呢
沒有山河的記憶等於沒有記憶
沒有記憶的山河等於沒有山河

還是說
山河間的記憶才是記憶
記憶裡的山河才是山河

那我可真是兩者皆無了

是的  父親
在「故鄉」這座課堂裡
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
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

只能在最邊遠的位置上靜靜張望
觀看一叢飛燕草如何茁生於曠野
一群奔馳而過的野馬  如何
在我突然湧出的熱淚裡
影影綽綽地融入夕暮間的霞光

席慕蓉是我最喜歡的作家，不只是因為她溫潤和煦卻犀利的文字，不只是因為她敏銳豐富卻有條不紊的情感，更是因為那股對原鄉的追尋與渴望，僅僅只是輕輕巧巧的一句話，都足以牽動我壓抑許久的鄉愁。

是的，鄉愁！
我很難理解為何自己的鄉愁總是如此濃烈？
我也始終納悶，為何蠢動的鄉愁，只有在跟阿媽說著癟腳母語時，才會稍稍舒緩？

那天，老媽興奮打電話給我：「你不是阿美族，你是撒奇萊雅族，我們已經正名了。」
「撒奇萊雅咧？我還泰雅咧！」
撒奇萊雅是什麼？不就是阿媽常常口中叨念的地名嗎？
帶著排拒，我始終沒有認知身份轉變的事實，從小到大，我學習著阿美族的文化，在豐年祭時驕傲換上傳統的大紅服飾，逢人就說我是阿美族，是台灣第一大族，彷彿藉由這樣的強勢，可以讓自己覺得不孤單。
我全然漠視長期無法和其他阿美族進行溝通的事實，我們連普通打招呼的發音、詞彙都跟阿美族不同，我們一家人的面孔深邃、皮膚黝黑、說話時尾音總往下壓，一點也不像阿美族那般皮膚白皙、五官精細、尾音軟膩上揚。

「1878年，噶瑪蘭族聯合撒奇萊雅族與清兵對抗，發生加禮宛事件，達固湖灣部落被火燒焚毀。為避免被清軍報復及滅族，撒奇萊雅族開始流離失所或隱居他族，從此消失在歷史紀錄中而被認為是在清末消失滅絕的原住民族。

日本統治時期，日本對臺灣原住民進行民族分類，因撒奇萊雅族人鑒於對昔日衝突事件受創的記憶刻骨銘心，選擇隱姓埋名，而被歸為阿美族，依地理歸類而稱為奇萊阿美。」

過了許久，查了資料，我才知道，原來，我們是流浪了一百多個年頭的撒奇萊雅族，為了避免被滅族，於是隱藏身份投靠阿美族。
原來，依附在阿美族之下，我們雖然能進行基本的溝通，在語言上卻有60％的差異……
原來，這才是我們始終無法和阿美族完全對話的原因，根本不是我從前以為的「因區域產生的音變」。

撒奇萊雅的正名運動經過了十七年的努力，正式被列入台灣的第十三個原著民族。
這則新聞不消一刻就淹沒在廣大的網路世界中，世界依然繼續運轉。
是原住民？是山地人？是阿美族抑或撒奇萊雅族？對許多人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，卻揭開了我多年來的疑惑。

我記得，小時候我曾經問阿媽為甚麼我們講話的音調跟其他阿美族都不同？
阿媽慈愛的看著我，告訴我：「因為我們是撒奇萊雅啊！」
我懵懵懂懂的點頭，以為那是我們部落的名字，或是我們發源地的名字。因為奇萊是花蓮市的古地名，而位於花蓮縣秀林鄉與南投鄉的交界處有一山群名「奇萊」，我堅如磐石的自我解讀為：我們是阿美族中的撒奇萊雅部落。

老爸對這件事情從不多加解釋，任由我一昧揣測，直到撒奇萊雅族正名後，他才定定對我說：「我們不是阿美族，我們是撒奇萊雅族，以後你要告訴別人，你是撒奇萊雅族。」他的話語中有別以往，彷彿帶著傳承的使命感，非得逼我認清身份才行。
連阿媽的態度都變得充滿自信、理直氣壯，那次去看她，她一臉得意的告訴我，她也有一套撒奇萊雅的傳統服飾。
我抱怨的說：「撒奇萊雅的服裝好醜喔！我還是比較喜歡阿米斯的。」
撒奇萊雅的衣服以土黃色為主，並以刺竹及眼淚珠為墜飾，呈現族群辛酸及不忘故土的決心。一點都不像阿美族以鮮艷大紅色為主色系，邊飾滾上亮片和串珠，充滿熱情與朝氣。

阿媽說：「這才是我們真正的衣服啊！」
「那我們到底是什麼？是撒奇萊雅還是阿美族？」我有些故意的問，不滿他們長期的隱晦與掩飾。
阿媽笑了：「我們是撒奇萊雅，但我們也是阿美族。」
阿媽的笑容很謙遜，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，那時的我還無法理解，直到後來我才知道，流浪了一百多個年頭的撒奇萊雅族，在這段漫長歲月裡，隱藏身分投靠阿美族，不敢說族語、也不敢承認自己。若非阿美族的庇護，撒奇萊雅族也許早就被滅族了。

阿媽……也有經歷這樣的過程嗎？她有過隱姓埋名的投靠、曾親眼目睹原生文化的被掠奪及消逝嗎？
我突然好想問問她，好想穿上自己從未穿過的土黃色衣裳，屈膝蹲在她腳邊，再聽她唱一次母語數字歌。

面對我那全然陌生的原鄉，我一時激動的難以自己，一心渴求更多撒奇萊雅的歷史與記載，好舉步通往我那幾近湮沒、斷裂的原鄉長路，我的所思所感，逐漸從浸潤靈魂的鄉愁中走出來，逐漸轉變為對撒奇萊雅的關注，卻發現在「故鄉」這座課堂裡，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，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……
我這遲來的旁聽生，坐在最邊遠的位置上，反覆念著「撒奇萊雅」這百年來壓抑喉間、不可名狀的四個字，淚水突地翻滾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