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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老爸騎著小綿羊回家，摩托車上堆著剛買回來地雜物，他拎著紅白塑膠袋，兩個圓圓的嶄新鍋蓋，很不搭嘎的在他的手上閃爍銀白光芒。
「爸！你買鍋蓋要幹嘛？」
「等下你就知道了啦！」
過了一會兒後，我看到銀白鍋蓋被高高掛著，迎風搖曳，鍋蓋下是一顆省電燈泡……


老爸很得意的對著我笑：「鍋蓋又便宜又漂亮，很不錯吧！」
我也笑了。
他們的創意，往往來自於生活的挫折；逆境中的轉守為攻，則是來自於對生命的巨大熱情。

老媽接手頂下村子裡的小雜貨店已經三個月了，在鄉下想要靠雜貨店賺錢其實不太容易，鄉下的物價便宜，一瓶飲料便利商店賣25元，在鄉下卻得要賣20元才算的上是合理價格。辛苦賣出一樣商品，卻只能掙得一塊、兩塊的利潤。
要不是這家小小雜貨店複合式經營著投幣式網咖和卡拉OK，不然連餬口都有困難，更何況還要應付每個月的租金、水電費！
「可是你知道嗎？每天都在摸錢，眼前都有現金，那種感覺好爽啊！」老媽的雙眼炯炯有神，40歲的身軀裝載了20歲的熱情。

小時候，我很討厭老爸老媽在說起夢想時，臉上那副陶醉渴望的表情。尤其是老爸，總是帶著賭徒的豪邁，就算身無分文，對資本額百萬的生意也照樣不眨眼的投入。
有的時候，他們在我眼中就像個滑翔翼新手，因為太急切渴望遨翔的快感，連風向、氣流都沒仔細判讀，就從斷崖縱身一躍……
如果只是一個人跳還好，要是背著一家大小往下跳，那股狠勁，簡直跟身上綁炸彈闖入101大樓沒兩樣。

因著他們夢想家的性格，做為子女的我，一路也跟著他們從事過許多不同的行業，從挫冰店、水電行、報社、房屋仲介、保險、直銷……到建築工、鐵工……
變動的職業帶來的起伏不定的生活，更帶給我巨大的不安感。
我常會分不清，他們愈挫愈勇的態度是因為對金錢的迫切還是對成就的渴望？


有一次朋友在MSN上問我：「工作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？」
他問我：「工作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生命？是賺錢還是被錢賺走呢？」
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議題呢！
我正興致勃勃地，想聽聽他的觀點，沒想到他幽幽地打出一行字：「就像郭台銘這麼有錢，也是要吃三餐，陳水扁A了這麼多錢，他能把7億背在身上跑嗎？可見有很多人賺錢，只是在意存摺裡面的數字變化而已，可是那數字是假的，他不能帶來什麼！」

他說的是事實，然而就算是事實也只是片面的，就算他說「君子賺錢取之有道」，就算他說「賺錢可能會帶來痛苦與不堪」，但活在世上，想要清高地擺脫金錢束縛，必定需要某種「避世精神」，這種「避世精神」隱藏著人性的抑制，也往往透露出一股好高騖遠的驕傲。
我一直覺得佛家的業與果，為的並不是讓人脫離塵世，而是為了要給予人面對生命的勇氣，許多宗教亦然。
活在當下是一種修行，體悟生命更是一種功課，與其自願自憐地抱怨自己被工作牽著鼻子走，倒不如找到自己適合的工作，然後投注熱情，讓專業為自己說話。

我很匆忙的就結束了和他之間的對話，兩個牛頭不對馬嘴的人能說出什麼建設性的話題。
但，也因著他，讓我再度想起老媽那雙燃著火炬的雙眼，她最喜歡佯裝瀟灑地說：「山不轉路轉、路不轉人轉啊！人啊！要懂得動腦筋！」
我太習慣擔憂他們所做的每一個決定，總怕他們冒險與躁進的性格，會再度破壞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，這也讓我對許多事情轉趨保守，變得難以變通了。

然而，當我這次回家，看到雜貨店從三個月前的陰暗髒亂，轉變成人聲鼎沸的社區聚會所，我忍不住想笑了。
為了要掙錢，吸引更多的人潮，他們把卡拉OK推到隔壁的空地，就在龍眼樹下，放了桌子和椅子。


露天的卡拉OK我不是沒見過，妙的是這個卡拉OK居然就在雞舍前。


第一批捧場的客人是一群不滿十歲的小朋友，點唱的第一首歌就是可愛的「小蜜蜂」，嗡嗡嗡的小朋友歌聲迴盪在村子裡，大家對於戶外唱歌這件事接受得很坦然，也很開心。
當然，最得意的還是我老爸老媽：「你看，我們把卡拉OK推到外面，不像之前在裡面唱還要收包廂費，省錢又能娛樂，大家開心我們又能賺到錢，不是很好嘛！」
他們的開心似乎不單單只是找到賺錢的機會，還有一種終於掌握滑行節奏的得意。
那個滑行的節奏，是經過長期梳理羽毛和一次又一次起飛的失敗，才能在南風強大而穩定襲來時，緩緩起飛。
他們不斷挑戰各種「風向」的最大的動力，來自於對自己的信任和對生命的熱情，所以，我才會一次又一次的在這兩個歲數相加近百歲的人眼中，看到那抹宣示自己堅實存在的篤定和雀躍。

在劉克襄《永遠的信天翁》中，主角是一隻短尾信天翁大腳，劉克襄給大腳下了幾個註解：
「不守規矩，喜歡遊蕩。」
「好幾次走入草叢裡。」
「牠似乎吃得不多，很容易遠離父母的巢區。」
「大腳是這批雛鳥裡最頑皮的。」
劉克襄說：「信天翁—目前所知飛行世界裡，羽翼最長，體型最龐然，飛行距離最遙遠的鳥類。當那長達兩公尺的羽翼張開，迎向天空，每次出發，都是數百公里，不再收翅的旅行。巨大的牠們，如一根羽毛之輕盈。挺著狹長的雙翼，在氣流中逆風飄舉，順風滑翔。無疑的，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飛行。」
這隻頑皮的雛鳥卻在暴風雨過後，第一隻發難逆著海風，試著攤開翅膀，小跑幾步練飛的幼鳥。
海洋的風仍不夠穩定，還不適合駕馭，離開的時機也不夠成熟，飛行技巧也不夠純熟……但大腳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又站起來，繼續興奮地拍翅。

那拍打翅膀的身影，我一點也不陌生，因為在我的生命裡，也有這樣渴望飛行的信天翁。
「當一個人熟悉滑翔翼，嫻熟這個飛行世界的樂趣時，往往會有更大的野心，試圖創造出一個奇特的飛行紀錄。譬如，最高的飛行高度，溯航最強的上升氣流，或者是滑出最長的越野距離。他們不約而同地擁有許多飛行夢想，夢想著突破個人的紀錄，或者飛得更高、更快、更遠和更久。」～永遠的信天翁
由於這股對飛行夢想的堅持，我老爸老媽才能經歷信天翁幼鳥的養成過程，除了身體重量的遞減，每天蹲伏在淺坑，忍受長達半年的風吹日曬，乃至飢餓，還要不時地梳理羽翼、展翅。

我記得他們每一次的折翅與墜落，多年後，他們將好高騖遠的驕傲轉變成活在當下的從容。這次我心目中的信天翁，又準備振翅高飛，那小小的雜貨店似乎就是一個小小的起飛據點，即將展開他們另一個充滿驚喜的旅程。

我很期待，也正在輕啄羽翼地梳理著……